张家界有一棵棵挺拔如士兵的树,九寨沟有一株株娴静如处子的树,海南岛有绝世独立的椰子树,大沙漠有身影寂寥的胡杨树,无论是大树是小树,无论是寻常是珍稀,但凡异乡有树,都会引发我的嫉妒。最难忘的是上海浦东一条普通马路边的行道树,居然是整齐的一行金桂,在金秋时节散发出迷人的幽香,面对这样的优雅与奢华,我的嫉妒无力到顶点。稍稍能让我释怀的是故宫,重重宫墙圈住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只只兽角看过了世间“三才”的角力,块块青砖体验了人间的冷暖、世事的徐疾,然而这样一个地方,居然没有一棵树!一个没有树的地方,再尊贵、再豪华,也无法引起人的亲近之念、嫉妒之情。
《红楼梦》里的张道士说,世上唯有嫉妒,无方可治。嫉妒之心,固然不美、不善,可却占了个真字。修养,能令人约束自己在嫉妒之时不出恶语恶行,却无法使人不生嫉妒之心。说到底,所谓嫉妒,就是“人有而我没有但我很想有”的那种心情,这种心情总是比理智来得快、来得早,油然而生,不由自主,有点无奈,也有点可怜。
我的关于异乡有树的情结,与唐诗有关。唐诗里的关中,曾经坐拥万木、绿树成荫。唐太宗李世民眼里的终南山,是“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出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王维笔下的关中,是“灞陵才出树,渭水欲连天”;崔颢行走在春天的渭城,看到的是“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贾岛回忆中秋天的长安,想到的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还有“雨中春树万人家”,“松枝竹叶自青青”,“松声泛月边”,“云林带天碧”……唐人的这些美丽的诗句,不都证明了关中曾经是树木繁盛之地吗?只是由于时代变迁,“伐木伤心易,维桑归去难”,如今桑田只剩了黄土,关于树的景象早已经不复存在,无法目睹而只能想象了。
记得小时候的关中农村,再穷的人家,院子里都有树生长。起新房的时候,院子里的树,大的做栋做梁,小的做檩做椽,种树就相当于置家当。因了树的作用,乡下人对树感情很深。记得在食物还很金贵的年代,一年腊八,乡下的表哥将碗里的腊八粥倒了一些在一棵树的树根处,叮嘱道:“吃了腊八粥,你要好好长!”那个场景让我至今难忘。如今表哥住进了“新农村”,房前屋后统一被栽了树种了草。树是水杉,草不知名。一次看见表哥浇水,只浇树而不浇草,问他原因,他说:“草有啥用?盼它旱死,腾出地方我好种菜。”后来草果然死了,表哥如愿种上了菜。虽然他仍然觉得种水杉不及种柿子树,但毕竟是树,还是给予它很高的礼遇。
十年种树,百年育人。树不像草,一岁一枯荣;树也不像花,只肯嫁与年年有信的东风。同为植物,树是木讷的物种,不急不躁地按照自己的节奏缓慢地生长着,数年才能成才成栋,只要人类不主动加之斧钺,它能静静地立上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可人们不仅砍它、伐它,还不好好种它、护它,致使它越来越少。记得一年洪水过后,大家开始记起树的好处来,说一棵树能涵养多少水,相当于多少亩草地的涵养量等等,但洪水过后,声息人歇,树仍是好的,可种树的事,还是要等到植树节,单位组织着,到指定的地方,种下指定的树,仅此而已。种树不易,毁去却不难。我曾经居住的小镇,道路两边的法桐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种的,过了五十余年,已颇具景象,却一朝以扩建道路之名被悉数砍了。被砍去树的小镇,就像一个被剃去了眉毛的妇人,面目古怪。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树当然不会说话,但它们却一直在表达。黄帝陵的古柏,清晰地讲着一个民族的源头故事;岳麓山的桑树,温婉地道出学子对家乡和父母的惦记;沙漠里的胡杨,固执地为这世间曾发生过的不可思议的巨大变迁作着证明……还有灞河岸边曾被折枝的杨柳,诗人陆游吟咏过的红豆,左宗棠一路向西种过的柳树,向西北开枝散叶的山西大槐树,鲁迅笔下的枣树,舒婷理想中的橡树,等等,作为自然界的一份子,树们一直在默默无语地传递着、表达着,有人听不见、听不懂,却也有人在注意听。从古到今的记忆,一部分写在书里,一部分藏在树里,今人要说给后人的话,除了写在书里,恐怕也得记在树里,所以今天我们还得种树,“种给离乡的人/种给太宽的路面/种给归不得的心情”。
不到异乡,不知道自己有多爱家乡。只是异乡有树,惹人嫉妒。
(来源:陕西省人民检察院西安铁路运输分院政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