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还在反贪局上班。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办案区的忙碌还没有开始。 

　　审讯室的桌子前，坐着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子，她挪用了单位的公款。 

　　女孩子圆圆的，胖胖的，眸子里还有些稚嫩的气息，所有的形容，都和这个罪名应该有的映射格格不入。 

　　彼时，所有的调查取证都已经结束，查账，讯问，她没有丝毫的抵抗，整个过程很顺利。 

　　空气里已经有了一些寒冷，桌子上的纸杯里面倒给她的水冒起来一缕缕热气，窗外走过的汽车，偶尔传来一阵阵清澈的喇叭声。“不想说点什么吗？” 

　　枯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我，想打破这煎熬的安静。 

　　“不想，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 

　　女孩子看了我一眼，眼睛深深地闭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无聊地在桌子上掉漆的地方抠过来抠过去，额前凌乱的头发也不去整理，无聊了，就歪着头，长长地看向头顶的日光灯，眼神里有一些倔强，一些无所谓，一些不耐烦。 

　　没错，她想尽快结束我们之间的对话。 

　　“我知道你很难，但我还想和你聊聊。” 

　　我尝试着最大的温和，企图打动眼前这个冰块一样的姑娘。 

　　女孩朝向灯的头转了过来，望了望堆在她身旁的厚厚一堆账目，又定睛看了看我，使劲儿咬了咬自己的上嘴唇，挤出一丝苦笑长叹一口气，紧锁的嘴角慢慢舒展开来。 

　　女孩所在的单位是一个距离市区有些距离的老企业。 

　　她在这个地方出生、上学，上完大学，又回来工作生活。 

　　和所有厌倦了世俗婚姻的男人女人一样，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整天吵架，她真的是烦透了。 

　　后来她把父母叫到一起，劝他俩离婚，并陪着父母，一起去了民政局，完成所有的手续。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女孩冷冷地说道，嘴角间流露出来的倔强没有给坐在对面的我一丝反驳的机会。 

　　我知道，静静的倾听和注视，是此刻最好的回应。 

　　透过圆乎乎的眼镜片，我看到她眼神里透着的那丝叫人心疼的成熟、坚定与倔强。像极了吕克贝松在《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描述过的那个拎着龙舌兰匆忙奔跑的女孩子。 

　　玛蒂尔德从小生活在一个糟糕的家庭里面，父亲不喜欢她，每天还要承受继母的责骂、姐姐的嫌弃，只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弟弟会让她感到生活里的一些温暖。 

　　在没有遇到里昂之前，玛蒂尔德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冰冷的世界里面。 

　　全家被坏警察杀害之后，她平静地走过家门，敲响了里昂的家，她强忍着的眼泪，只是为了她那个还不大能够说清楚话的弟弟。 

　　是不是人生从来都是这样艰难，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Always like this 

　　里昂的回答坚定决绝、不容置疑。 

　　后来的日子，女孩一直跟着母亲生活，上学，在这个地方上班，尽管挣不了太多的钱，但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看电视、上网、睡觉……日子无所谓美好，也无所谓糟糕，或许这本来就是生活应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变得不喜欢自己胖胖的样子。 

　　她想做些改变，于是，她走进了那间足以改变她一生的健身房。 

　　在健身房里，她遇见了自己的爱人，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健身教练。 

　　男孩子也是单亲家庭，没上过几天学，老早从家里面逃出来，孤身一人飘荡在这座北方的小城里。 

　　一张孩子气的脸楚楚可怜，男孩还显稚嫩的眸子里透出来的纯真，让女孩十分迷恋。 

　　惺惺相惜，这事儿就成了。 

　　女孩子相信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次爱情，她梦想着恋爱，结婚，生孩子，所有的美好向她蜂拥而来，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欢喜得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样的幸福，她二十多年的家庭生活中，从未有过。 

　　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本来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然而，幸福是需要供养的。 

　　男孩子年龄不大，但已饱尝人生的酸甜苦辣，更懂得人世间的痛苦和快乐。他贪玩，懒惰，喜欢电脑，喜欢旅游，喜欢豪车，喜欢所有的坐享其成。 

　　渐渐而来的生活，男孩的种种女孩或许早已了然于心。 

　　但这段感情对她太重要了。 

　　面对着男孩不切实际的需要，如何安放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姑娘乱了方寸。 

　　循着单位财务管理上的漏洞，她决定飞蛾扑火。 

　　女孩子无比清晰肯定地告诉过我，第一次动这笔钱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事情迟早都是会被发现的。但她顾不得这些了，守候了二十多年的幸福，不能就这样白白溜走。 

　　于是，她开始透支未来。 

　　她用公款购置新房，购买昂贵的家具，买了两台豪车，他们一起去国内、国外的各个地方旅游。在高档的酒店里，她为他们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她彻底疯掉了。 

　　不切实际的欢愉在一次账务核查之后戛然而止，结束在一个初冬的季节。里昂死后，玛蒂尔德来到了福利院。她知道自己得长大，得独立面对发生的一切，玛蒂尔德将那盆飘来飘去的龙舌兰从盆里拿出来埋在嫩绿的草坪中央。在这里，它很安全。 

　　“我这一生也许就这样吧，我不后悔。” 

　　自始至终，女孩子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秋山贤三先生说过，从事法律工作的人，都会与普通市民相遇在他们一生中最重要且最艰难的时刻。 

　　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如今的娜塔莉波特曼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上了哈佛大学，演了好多电影，为人妻母，还被评论为有可能成为美国总统，生活中的她俨然成为了名利场上的佼佼者，生活中的幸运儿。光鲜的身影中，只有那双琥珀色的双瞳会让人想起当年的那个泪水涟涟的小萝莉。 

　　七年时间过去了，女孩子或许已经出狱了，她或许已经不胖了，但或许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艰难。 

　　“刑法不在追求客观可验证的答案，而在静候互为主观的共鸣。” 

　　多年侦查工作之后再来办理公诉案件，我还是会常常想起这个女孩子。 

　　我在想，如果我是这个案子的公诉人，我该如何面对庭审中那个冷若冰霜的自己？ 

　　是的，原来的工作更多的是呈现事实，现在最需要的是解决问题。 

　　堆积如山的案卷材料里面，一定有许多不为人道的心情和故事，稍有不慎，当事人就会成为加缪笔下的莫尔索。 

　　这一点让我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也让我心心念念，乐此不疲。 

　　法学研究幽微的人心，是性灵之学，而真正研究法学的方法是灵敏的心。 

　　林东茂先生所言极是。 

　　而每一个刑事案件的办理，都是在寻找另外一个更好的自己，也是对自我一次更为深刻和宽阔的检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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