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检察文化 > 检察文苑

战友

发布时间: 2021-01-20

  赵大运确切的是长脸,有的人就说:赵大运脸长一丈二。这简直胡说,五尺都没有。不过赵大运的脸的确像一条梭子船。他和矮个的瞿东方是战友,一起在越战时上过老山前线,又一起复原回来,住得又近。既然战友,实在没有理由不走得近,不友好。他们也确实好。从赵大运住的县城的那个小区,出门朝西,过一个大坑,就能看到瞿东方住的地方。瞿东方住的地方不好,不是楼房,一片低矮的自建房,多是原来工厂的人。房子差,每年到春天大风时,总有几家房上的棚子要被风揭走,飘在空里,落下来便找不到了,这样的事是很好看的,空里一片灰色的东西,飞机一般,底下的人都昂了头看,呼喊着乐。是哪家的,那家随后就又需再找一片覆上去,等下一次在空里飘。 

  这一片的人都知道赵大运和瞿东方是朋友,也是曾经的战友。关系紧,感情深。隔几日,瞿东方住的那里那个小卖店的老头,就能见瞿东方手里提着两根黄瓜,再来提了一瓶不贵的酒。小店老头问,又去找大运嗞两口?瞿东方嗯着笑。那老头能看出瞿东方脸上的幸福。瞿东方过一个巷子,再拐了弯,两边的路人都能看到一个背影走过去,手里是黄瓜和酒,都知道他去赵大运家里。他走的摇摇摆摆,像河水里漂的树叶子。  

  赵大运有工厂的工资,虽然他的工厂塌了,可每月的一千多块钱是少不了的。赵大运的媳妇也会过,有个小本子,记每天的花销,比如今天菜几斤多少钱,一瓶啤酒多少钱,感冒药多少钱,补鞋多少钱,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给自己也舍不得买贵衣服,买一回衣服,要跑多次,邀几个人参谋,最后还要赵大运看后满意再买,实在把钱的出口把守得毫无漏洞。可瞿东方没有媳妇,一个人过。日子就没有那么有规矩。当初赵大运和瞿东方当兵时,二人约定,一个人死了,另一个抹把泪回来,替死了男人的寡妇找个好人家推出去。他们知道战争是说不准有啥结果的。二人还有一次面前落了一颗炮弹,炸了花,两人好好的,毫毛都没落一根,只是耳朵有些懵。这可奇迹了,二人为此能活着,抱着跳。一圈人愣着看,扯了他俩的耳朵,耳朵是疼的,真没有死。都没死,回来后,赵大运的媳妇好好的,瞿东方媳妇跟着人跑了。跑了就跑了,瞿东方也觉得一个人过着并不是坏事。赵大运两口子的日子好着,怎么也不能让瞿东方的日子偏着一头一个人过。赵大运就想让自己的妹妹嫁给瞿东方,见了面吃饭,多好的事,可瞿东方喝了酒不愿意了,说自己配不上。这事就搁下了,一搁赵大运妹妹嫁了,十多年后,瞿东方也错到了四十多岁。一熬,又到了五十多。后来赵大运媳妇把自己娘家一个离婚的媳妇介绍过来,也没成。日子这副挂钟,没等过谁,也不会等他瞿东方。  

  瞿东方就一个人过。像一列只有一节车厢的火车,寂寞地前行。  

  今天赵大运的儿子结婚,把喜日子在半个月前就告诉了瞿东方。瞿东方说,好啊,儿大当婚。他是由衷地替赵大运两口子高兴。为什么赵大运两口子把儿子结婚的日子迟迟不给瞿东方说呢?他们的亲家母是瞿东方原来跑了的媳妇。这门亲事说起来怪,是赵大运厂子里的一个人做的媒,两个娃见了面,百分愿意。这有啥说的。待赵大运知道亲家是瞿东方前妻时,他犯难了,给媳妇说了,媳妇也是说,怎么会那么巧?事情常常就那么巧。赵大运媳妇说,怎么给东方说啊,你们俩是炮弹没有炸开的朋友,比亲兄弟还好,说了东方会怎么想?为此,二人犹豫了很长时间。  

  在考虑说的时候,委实像搞一场谈判仪式,叫了两个近邻的朋友,在赵大运家里设的桌子,六个菜,备着三瓶酒。菜过三巡,酒过五味。几个人都看头上的灯泡也有几分醉的样子了,赵大运媳妇觉得该到开口的时候了,可酒把几个人嘴搞得都忘了,赵大运的长脸在酒的抚弄下,竟红成一面门帘子。他只是想朝桌子底下溜,看着养的猫,指着也教导起来。瞿东方的酒量好,可八两下去,肚子里也唱戏一般,头倒不会歪,可看到另两个人斜了,他笑那两个人,那两个人笑他眼珠子斜了。赵大运媳妇预备的蒸碗肉还没端出来,桌子上已经局面不堪,大有让酒搞得溃散的样子。赵大运媳妇把赵大运从桌子底下拉出来,扯了耳朵,吼着问大运今日要说什么话,大运才梦醒起来,拍了桌子,一字一字说了一段像在肚子里泡坏了的话,瞿东方到底听清了,把眼神从赵大运窗子上拉过来,又放到赵大运媳妇身上,再拉过来放到桌子上的凉菜上,站起来说,好啊,这有啥不好。这句话,就是今夜酒桌上的活塞,活塞一动,赵大运媳妇把热好的蒸碗肉端上来了,满屋肉香。肉上来了,可赵大运和瞿东方二人在桌子底下拉着手鼻涕眼泪都来了,正说话,说过去,说越战时的二杆子劲。  

  结婚的酒席在酒店订好了。这天瞿东方来得早,他知道要帮忙。赵大运家里到处都是“囍”,门口的对联,进出巷道里的“囍”,这些都是瞿东方贴的。是个响晴的天,贴上去的红就被太阳照得耀眼。  

  瞿东方是在酒店见到他原来跑走的媳妇的。这一日是她女儿的喜,也是她的喜,她穿得鲜亮,打扮的和刚钓到的鱼似的。她见了瞿东方,倒来了几分大方,没有趔开,走过来问了话,便去忙了。样子还是那个样子,有点陈旧而已。  

  赵大运给儿子结婚后,迟迟抱不上孙子,有点焦心,这时,亲家公得了病死了。赵大运媳妇听了这一事,第一先想的是把亲家母拉来和瞿东方合成一家子。她从亲家母家里帮忙办完丧事,晚间就和赵大运说这事。  

  “你说好不好?”  

  “好是好,也要等人家过了百日吧。”  

  这事一提起,赵大运睡不着了,他怎么想也觉得媳妇这个主意是大好的,待天亮后,他上了厕所,喝了一口茶,就急急奔瞿东方那里去了。瞿东方正在家里收拾。其实他的家里有啥收拾的,一个人的家,乱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没人去做客,邻家的狗猫也懒得去蹭饭。赵大运坐在凳子上,看着瞿东方的背影。这背影几十年里都是那样。瞿东方把茶杯从柜盖挪到桌子上,把家里已经发黑的铝壶启动了,烧水给赵大运喝。安静的屋里,瞿东方一个人是习惯了的,可来了一个人并没有给家里添丁点生气。墙已经黑了,且发出一种陈旧的气息。  

  “我看,你和她合在一起是好事。”  

  瞿东方的个子再矮一点真成问题。  

  住在这里的人,似乎没有什么怨言和怨气。也有吵闹的,那是他们世界里应该有的,已经几十年了,哪一天都有一点热闹可看。瞿东方淹没在里面并没有什么怪异的。天上偶尔走过飞机,呼呼的,声音落在这里,哪家都会得一片呼呼声,有朝天上看的,有不看的。从那条细路里走进去,拐几个直角弯,门有朝东开的有朝西开的,朝南开的多,朝北开的少,他们也像学衙门一样,可低矮是基本样子,把工厂不景气的日子摊开了看,一家一家的人,干皱着眉头或者嘻笑着嘴,小门口多数还是养花的,铁桶里面养花,水泥盆里养花,有的还种了葡萄苗,搭到房檐上去,珍惜地给浇水,像把一句贴心的话培养出了感情。瞿东方只在窗台上立了一盆海棠,偶尔一顿米饭,淘米水都给了海棠,他的贴心处大致如此了。进他家席片大的院里,不细瞅,海棠是极易被眼睛忽略的。  

  “我看她还是心里有你的,虽近五十,可还不走样子。”  

  谁家没个难处。在这个小城里难处尤其多。据说这一片要拆迁了,出入的人嘴上只是说说,不知是好事坏事,也没看出丝毫喜悦。政府在城市的东边,他们在西边,远了八九里,就被落在另一世界一般。老工人爱喝一口的多,心里大,不存事,有的拄了杖,也要奔去一辈子特友好的同事家里喝一口,没有愁可解,是见面图滋润。酒做了水,浇一遍干涸的心里。年轻点的爱看足球的也不少,兜里没有多少钱,那不是事,爱看与钱与日子无有关系。若电视里足球开赛来到,面前就是啤酒一堆,看到天亮也不困。家里真有上学的孩子,那几天里送孩子上学那是女人的事,要不就是两口子打仗。为了安宁,女人知道怎么做。瞿东方不爱看,原因大约是赵大运不爱看,二人的喜好是从小得来的,长脸和个矮虽难以约定,其他喜好真大致相同。瞿东方没有女人,就少了孩子绕膝这一节。电视机坏了半年了,他懒得去修,偶尔在邻居家蹭看电视剧,邻家是一对老头老太太,女儿嫁出去远,他给捎买一回两回菜,或者打酱醋什么的作为看电视的回报。捎回来就放在案板上,不说一句话,旁边放着一堆找的零钱。瞿东方佩服这对老头老太太的是,他们知道有个联合国,知道俄罗斯总统叫普京。  

  “有个女人,家里毕竟温暖,有现成饭。”  

  屋里桌子是老旧的,赵大运让瞿东方换一个,瞿东方说,换那干啥?能放几个盘子就行了,讲究这个没意思。他每天坐在门口看出去,就是不远处的水泥电杆。这杆子送这一片的电,有了黑洞洞的问题,电工立马就在杆子上面动。每次的问题都是从瞿东方门口杆子上解决的。杆子不高,矮胖是优点,从这个杆子看,矮胖绝没缺点可谈。他从这里也认识了自己的几分自信。杆子上向四面扯出去的是电缆线,这杆子线上能落雀,也能落鸡。每到雨后的次日晨,邻居家的四五只鸡就仿雀的样子,落上去,母鸡也能攀高援低的,跟着公鸡仿,按瞿东方的看法,母鸡也不学好了。这样的景象没什么不好,只是放在门口墙角的一排瓦上被鸡们的粪打脏了一溜。瞿东方在家里在门口所做的一切,鸡们都知道。  

  在赵大运快得孙子时,瞿东方和前妻结婚了。赵大运两口子的功劳落了地。这样的结婚不必复杂,叫了两桌客,全是赵大运认为该叫的,就在瞿东方门口展的席,赵大运两口子做菜做饭,也不差一点热闹。那个厂子里原来的办公室主任也叫来了,虽然是退休后的老态,这已经是极有面子的事了。老头牙落完了,把一颗花生米咬溅到旁边席上,打到一个眼镜上,却也造了一阵说笑的热闹。即使打了两个盘子,那纯粹是隔壁老王家的猫所致,于客人无关。婚事圆满极了,离开的人都赞叹酒赞叹菜赞叹一对不好称作新人的旧人离开的。  

  两年过去了,赵大运的孙子能拉着手走路了。一个孙子,两团的喜。那孙子是常来瞿东方家里的,好歹瞿东方也是外爷。那孙子是绝对的白娃娃,透明的洋葱娃娃,眼睛也是陶醉人的。对于这个孙子,瞿东方心里嘀咕过,赵大运儿子儿媳是一对黑,没有可以称道的白处,可孙子竟那么白,面瓮里出来的一样,他不得不多想那么一点点。这话他可一点不敢在赵大运两口子面前说。他埋在心里最深处,让话死了。  

  那瞿东方他的婚姻到底如何呢?在赵大运看来也是极不满意的。他们两个常吵嘴常打架。瞿东方过去的清静和满足没有了,落得一地的碎渣。瞿东方喝酒不行了,买个袜子也是错,和别的女人在路上聊几句也是大事。几次,赵大运见瞿东方的脖子上有指甲道子,就知道又闹过一场。瞿东方的邻居劝多了不顶用也不劝了,任两个脱轨着去过。家里的变化大极了,海棠也不见了,听戏的收音机也被女人扔到墙外了,那次算是最厉害的一次,电杆上的鸡们可看得真切清楚,旁边能听到声响的几户,懒得去问,各人的日子在各家的门里。只是赵大运间或来后,见了人聊,都说瞿东方两口子过不成,把一片原本清静的地方搅了。  

  赵大运两口子想,这是怎么啦?他们给办了错事吗?据赵大运分析,是瞿东方过惯了一个人的清静,加进来一个人,把另一个世界硬拉进来,两个脑子又融合不了,问题大了。赵大运给媳妇说,劝离吧?媳妇惊奇地问,有劝离的吗?赵大运说,这也是好事。  

  今天里,他们两口子拉着孙子就是来劝离的,可到了瞿东方门口,瞿东方出去了没在家,见他们的亲家母在把花单子洗了朝院子里的绳上搭,叫了外孙名字,喜得一团乱。赵大运两口子还在亲家母家里吃的饭,到了落日时,那话终没有说出口。可赵大运媳妇从赵大运的长脸上明显看出是让她先开口的。她再思量,到底开口不开口呢? 

  来源:新区检察室 

  作者:吕学敏    

扫一扫在手机打开当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