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99年参加高考的。
假如记忆可以移植的话,是那一年的作文题目。
我依然记得那个慌乱的七月,记得那个七月早晨无比凌乱的我。是的,一个文科生的我,面对这样科技感十足的题目,直接懵了。隐约记得当时出题人在题目中告诉大家,他们的目的是想让考生充分发挥想象力来作文,彼时,想象力低下的我,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草草应付了事的。反正那一年的语文成绩很差。
现在想起来,保护想象力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所以现在,我儿子对我说,爸爸的肚子像个皮球一样的时候,我只会无比害羞地告诉他,爸爸努力努力,皮球就会变扁的,是的,我不会告诉他,那只是爸爸的一块未经雕琢的腹肌。
许多你曾经讨厌过的人,曾经讨厌过的事情,经过时间之后,却常常会成为你生命中最留恋的那一抹。就像二十年后的我,在这个夏日的夜晚,莫名地想起来这个当年让我无比痛恨的作文题目的时候,心中竟然涌起了许多感激的情绪。
如果后来在大学里面遇见的这些同学使用的都是全国卷的话,那想想,那样一个凌乱的七月的早晨,大家都面对一道相同的题目抓耳挠腮的样子,真的是很可爱的回忆。
现在想想,做个电影导演真的是很过瘾的事情。
如果我是个导演,我肯定会从1999年7月7日,那个铺满阳光的早晨拍起。
影片开始的时候,先安排林班长阅读一段文字,就选姜文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开始的那段独白,我在想象一个场景:微风浮动额前的头发,抬头望向45度的上角,闭眼闻见班长永远年轻,永远奶油味儿十足的汕头嗓音:
“我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夏天,炎热的气候使人们裸露得更多,也更能掩饰心中的欲望。那时候,好像永远是夏天,太阳总是有空出来伴随着我,阳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动物凶猛,班头的嗓音穿破天际,摄影顾长卫悠远的镜头伸向天边一缕刺眼的阳光。
一段悠扬的女声从破败的铁质大喇叭里传送出来:各位考生,请注意,今天是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的时间……
然后,考生进入考场,镜头在全国各地的考场快速穿梭。再然后,众生百相。镜头缓缓打向楼外盛大榕树上那片绿得发亮的叶子。
树叶已经在微风中晃动了32次,桌子旁边的苍蝇已经爬在桌子上有17秒。陕西韩城,1999年的高考考生李石磊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前排第三张桌子上,女孩子额前那缕垂下来的黑发,被微风轻轻地撩起,在七月的炎热里,在少年的忧伤里。
从考试一开始,女孩子眉宇间那缕忧伤,好像一直都住在少年的心里面,那么轻盈伶俐,那么安静幽怨,少年用已经有点胡子的下巴摩挲着左手的手背,心里泛起片片涟漪:真想成为你的一部分记忆。或许是胡子真的有点太锋利了,手背竟然被刺痛了,这短暂又急促的疼痛,叫醒了梦中的少年。哦,我这是在高考的考场上。
好吧,假如记忆可以移植的话,真想拥有你的一些记忆。这个本来只是爱踢球的少年写下了非常文学的这行字之后,突然便觉得文思如泉涌,最后,终于考上了名牌大学,与一帮天才相遇。
好吧,少年的套路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江苏淮安的耗子记得的是前排右边女孩子的那根跳来跳去的马尾辫。广东梅州的李海旭想起了前一天篮球场上那个进了球的姑娘那张灿烂的笑脸,下午的阳光打过来的时候真是好看极了。广西恭城的符辉想起来前天下午和他一起投掷铁饼的姑娘,笨拙的样子可爱动人……
最后的最后,少年们都从清纯的声色中醒来,迷途知返,文思如泉涌,胜利的曙光照耀着此间的少年,少年们也在喜悦中告别慌乱的高中时代。
有人说,高考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它的不确定性,这么多人不确定地参加高考,不确定地写同一个作文题目,不确定地从这个七月逃亡,不确定地集结在九月的西安。
我当然还记得四年后的那个夏天,那个七月里,空气里所有弥漫着的伤感都有中药的味道。十七年后的疫情,尽管发生在冬天,但关于非典的回忆,好像只有夏天。
那时候没有微信,没有随便可以拍照录像的手机,回忆可以依靠的,只有并不太多的老照片,和那些不知道为什么还珍藏着的请假条,成绩单,这些珍贵的记录和老物件还是会让人心里沸腾。看见这些,你才会觉得,所有那些停留在开始的地方,所有那些不堪一击的坚持都是值得的。
不像现在的疫情肆虐,十七年前那段在学校里被封锁的回忆,是浪漫美好的。没有口罩,没有这么多坚硬的需求,连同学校的铁栅门里偷运啤酒的记忆,都是柔软的。
我们好像被大人圈养在家里的小孩子,一会儿量量体温,一会儿做做游戏,外面可能事情很大,但总有大人们罩着,一切都是岁月静好,一切都是山河无恙,对于外面的痛楚,并没有现在这样真切的感受,只是记得广东,北京,还有小汤山,对了,还有十多年后,依然坚守的钟南山。还有异度空间和张国荣。
关于那个时间的那段记忆我现在回忆起来依然很模糊,好像也没有什么真切的发生,只是记得从小南门接过外面送进来的啤酒,一起坐在夏天夜晚图书馆的台阶上喝着,天空挂着安静的白月亮,月光水银一般地泻在地面上,一干人拖沓着拖鞋,一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故作神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前面,是有名的宪法雕塑,再前面,是野草盛开的操场。
再后来,就解封了,解封的那一天,我们在师大门口的大盘鸡吃了最后的散伙饭,然后,学校生活就永远地结束了。然后就是火车站,坐在603路公交车二层最前排的座位上,孤独地望着从长安南路到火车站,从火车站到长安南路之间的窗外,被太阳炙烤的一切。
海子说,我们终究要远行,终究要告别那个稚嫩的自己。
稚嫩是最美好的回忆,稚嫩也是不再来的过去。每个人记忆里那个最稚嫩的自己,都是生命最真切的存在。
罗宾威廉姆斯有一部电影叫《死亡诗社》,昆丁老师的一段话记忆犹新:商业、建筑、法律,这些当然都是伟大的事业,足以支撑我们的一生,但诗歌、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这也是所有关于这些夏天,值得记忆的意义。
人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走着走着,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这种来源于自身的进化,是你毫无知觉,但又最残忍的改变。
假如记忆可以移植的话,我会把这段记忆的芯片放进一只猫的身上,让它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时不时地来挠挠疲惫的自己。